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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三個願望>

我三十歲生日,許了三個願望。
一. 生一個女兒
二. 做一個醫生
三. 寫一本書

 

        儘管那時候,我並沒有結婚對象,談不上生一個兒子或女兒; 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唸一年級,考慮主修社會學,還是經濟學,根本沒有打算唸物理、生化科,與醫科風馬牛不相及。 寫什麼書,內容是什麼,也不明確。我只想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,把棒子交下去。

究竟這三個願望如何走出來,不得而知。是潛意識嗎?

前兩個願望已經實現,我的書出版之日,便是我第三個願望實現之時。

 

<小時候>

        小時候,家境並不富有,父親白手興家,賢慧的母親在有限的家用內,保証了我們五個小鬼的溫飽 。

 

<父親與我>

        我總覺得,我和爸爸的關係很密切。我體內流著的是他的血。

        爸爸享年八十八歲零八個月。我決定唸醫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,是爸爸生前希望我們其中一人當醫生。我實現了他生前的願望。我對爸爸要做的《人生的功課》,交了。爸爸過身的時候,我以平和的心,跟家人陪著他,直至他嚥下最後的一口氣。他一生的忠誠勤勞,在喪禮中我們與大家分享。我們的真情,連神父都動容了。 從相?,性格和行為,人人都說,我很像爸爸。爸爸對我的教誨,我不是用耳朵聽的。每一句我都用心去聽。

        爸爸說話不多。身教,多於言教。

        他的言教,三兩句,重重覆覆,卻擲地有聲。

“做人一定要老實,不可貪小便宜。
“要勤力。做人要笨,工作多做了,是多點機會學習。
“金錢是身外物,一下子便可以失去。本領和知識,有了便永遠是你的。
“做人不可太計較。退一步,海?天高。
“媽媽為了大家,很勞碌,要孝順媽媽。吃飯不可批評菜煮得不夠好,煮一頓飯是夠辛苦的。”

 

<少年期的覺醒>

        1967年,反對天星小輪加價引起的抗議和連串的炸彈事件,群眾運動引起我的好奇心。那時收音機和報紙,都報導左派是恐怖份子,他們到處放炸彈,危害市民生命。可是,我與左派工會的接觸卻是另一種經驗。

 

        表舅父是洋務工會的中堅份子。帶我們參加工會的大型郊外旅行。他們的互相關懷,樸素的感情和團結,我從未體驗過。

 

< 理想要身體力行: 到處踫壁 >

        我會考成績九科合格,三科良。報讀某書院預科理科。想不到,他們收了很多中六生,我坐在講課禮堂的後面,講師用投射機授課,根本聽不到,也看不清。簡直是浪費時間。一個月後,退學。

 

        退學後,參加那個大學生組織,投身學運。中大和港大掀起盲 人運動,反葛柏運動。我只是中學生,很高興可以在旁做個小跑腿。

 

          1980年,剛考到註冊護士文憑,便向護士長辭職。護士長大為不悅,告訴我要訓練一個 護士多困難,我離開是醫院的損失。我去意已決,力挽無效。

 

        8月14 日 赴美哥倫比亞大學升學,我要掌握知識,為中國的前途而努力。先主修社會學,英文太艱澀,後改修經濟學, 成績 優異;卻發現我更喜歡修讀與人有關的課程。

 

         婚後,我在哥大讀心理輔導系碩士,同時在紐約曼哈頓下東城 (那裡的治安很差,很多吸毒,酗酒者) 社區工作,在一位資深的精神科醫生指導下,當心理輔導員。

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在唸心理輔導學及當心理輔導員時,我感到人文科學,遠不及醫科給我的滿足感。我把自己的感想,告訴這診療所的臨床心理學家,也是我的上司。她說,從我過去一年的工作表現,她對我很有信心並鼓勵我考醫學院。那時我已三十二歲。

 

< 我要學醫 >

        就在那天下午,我放工離開社區診療所,在回家途中,走到哥大的Pre-professional office,查詢我考醫學院的可能性。那Advisor是一位中年白人女性,她向我端詳了一會,告訴我,我的GPA (General Grade Point Average), 即大學平均成績很好。我問她我的年紀是否太大了。她說這不是個問題,他們剛剛有位四十一歲的女學生,剛考入紐約康乃馨大學 (Connell University) 醫學院。她二話沒說,便替我設計了兩年的半工讀的「 後學士醫科預備課程 」。

 

         跟著的兩年,我同時唸心理輔導碩士,及醫科預備課,還有一半時間在下東城社區診療所工作。我越忙越起勁。兩年後,我各方面的表現優異,丈夫不能再 反對我唸醫了。不過,我還要把握時間生孩子呢。我向來討厭小孩,他們又髒又吵 ,令人不知所措。丈夫的立場是,零個起,一個止,即使沒孩子也可以。但我是女人嘛,孩子還是要生的。生了再作打算。

 

       我入醫學院的打算,曾遭到一些朋友的非議。丈夫的一位朋友說我是大女人主義,怎能放下家庭,自已去唸醫科,將來生了孩子怎麼辦?有些親戚跟我交談時,對我這決定很疑惑和不贊同。我的母親則戲?地說,我現在才唸醫,畢業時都差不多要退休了。而我的父親卻很高興,他人生的願望,終於有個女兒為他達成了。

         支持我唸醫的,還有一位在波士頓任教的女教授,他的丈夫是我丈夫大學的同房。他們來訪紐約,在車上,她對我丈夫說: 「你聽到了嗎?玉珍想唸醫,你要多做點家務,支持她的理想啊!」

 

      那時,反對和支持我唸醫的,壁壘分明。為了減輕我不必要的壓力,我與反對的一?疏遠,與支持我的多點聯絡,擴?我的支持網。

 

        我本打算在考MCAT試 (全美國考取醫科入學試) 前兩個月生孩子的。結果,預產期是MCAT試的翌日。

 

        MCAT試是全日八小時的考試。

 

        醫學預科班的advisor 告訴我,應放棄這高危的計劃。我認為生第一胎,一般要很久才生得出,所以我會有很多時間讓我從考試場中,跑到醫院去。結果我的advisor說,她不願為我這冒險的計劃負責任,把我轉介到Dean of Preprofessional Office。這位Dean, 也是女性。她微笑地說,「Eunice, 最清楚你身體的狀況的,是你自己。如果你覺得沒問題,你可寫信給考試委員會,請他們到時準備一張大桌子和椅子,讓你可以入座,並供給你生理上的需要。」

 

        結果,我給考試委員會寫了一封信,要求考試時安排寬闊的桌椅,容得下挺著大肚的我入坐應考; 由於胎兒可能會壓著我的胃和膀胱,故請求容許我吃小食; 及考試座位安排在女洗手間附近。結果考試委員會接受我全部的要求。

 

         試場在哥倫比亞大學法律學院。考試那天,兩個大講課堂擠滿了考生,第三個大講課堂只有我一個考生,一個考官。我把香蕉,牛奶,乳酪,餅乾放在桌上,大毛巾放在座位旁,以便穿羊水之用。我要生產的婦女醫院,就在法律學院旁。所以即使羊水穿了,大不了走 過對面街生孩子。

 

        1985年夏,我完成哥大的所有課程,撤離曼哈頓的哥大宿舍,搬到皇后區的住宅區。那是一間兩層樓的獨立屋,屋主是西班牙人,住在樓下,他們夫婦吵架頗大聲,有時我還會聽到杯碟打破的聲音。

 

         申請醫學院的過程,是對我們的耐性和完美主義程度的終極考驗。

 

         Advisor 要我們每人申請二十間醫學院。我們要寫的一篇個人介紹,在申請醫學院一年前已開始草擬,文字精簡到題,不能超過一張A4紙。這篇個人介紹,是由advisor看完又改,改完又看的結晶品。哥大的Pre-professional department的醫科入學率有九成五。這部門真有一套的。

 

         申請除了要填寫申請表格,及附上個人介紹一文外,還要請三位推薦者寫推薦信,由他們直接寄給二十間醫院學。同時向哥大申請,把我的學士和碩士成績紀錄分別寄給二十間醫學院。我一方面要聯絡三位推薦者及哥大的成績紀錄部門,以確定文件已經寄出。另一方面,我又要聯絡每間醫學院,確保他們已收齊文件,這樣,申請過程才算完成。整個過程,我每天八小時,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,才完成所有的申請程序。

 

         每天我都等郵差派信。我收到佐治華盛頓大學醫學院????請面試的信。當時女兒在吃人奶,我如何抽身飛往華盛頓面試呢?面試前三天,我擠了母乳,放在數個奶瓶內,以便我不在家時,由丈夫餵她。那天大清早六時許,餵了女兒後,便趕忙飛往華盛頓大學醫學院,過程順利。

 

         過不了幾天,我從郵差接過一份郵件,是佐治華盛頓大學醫學院寄來的。我很緊張,端詳了這郵件,厚厚的,應是接受了我入學的申請。我坐在梯間,鄭重地把信慢慢地拆開。我見到Congratulations時,我的快樂是難以形容的。我慢慢地在梯間,一步一級的踏進家門,打電話給丈夫,也電香港的爸爸媽媽報喜?。我告訴自己,我的命運即將改變了。

 

         由於丈夫將被派往華盛頓工作,我便取消往其他醫學院的入學申請,決定就讀於佐治華盛頓大學醫學院。

 

         在醫學院的第一,二年,是上全日課,由早上八時至下午四時,非常有規律。最初一年級上學期,由於我未能預測自己是否可應付醫學院課程,故女兒留在香港讓??照顧。那時,我真的很想念女兒。三個月後,我知道醫學院的課程並不艱深,便讓??把女兒帶回來。女兒到了,那聲音多嬌,臉多清純啊。??繼續留在我們身邊,照顧著大家,直到女兒差不多兩歲才回港。

 

        不少朋友問我,如何一邊唸醫,一邊當母親?

 

        答案很簡單。如果你隨心,勿為自己設太多枷鎖,也不用理會別人說三道四,只要你清楚自己的志向,堅定地往直前,你一定會抵達彼岸的。當然,我有幸得到丈夫和他母親在生活上的支持,我家人在財政上的支持,及友好的精神上的鼓勵。

 

         在醫學院開學時,我知道自己比其他同學,有較少的時間溫習。如何讓自己更有效率地用時間呢?上課的時間佔去我每天的三分之二的時間,所以我上課時必須全神灌注。要做到這點,只有備課。故每天四時放學後,我即走到圖書館,用三十分鐘的時間,翻閱去年教授的講課筆記,為翌日的課作一次鳥瞰式的備課,目的是讓自己帶著問題才上課。每天備完課後,我留在圖書館溫習即日的課,八時左右才回家。回家後,我完全放下書本,全情跟家人在一塊,跟女兒玩和看故事書。

 

         其實,在這間醫學院,幾位女醫生都有類似的經歷。其中一位,在醫學院期間,一年生一個孩子。她晚上跟孩子一同在七時上?,她自己在凌晨二時起來唸書,六時許為全家人弄早餐,然後去上課。另一位是比我高一班的女同學,她更厲害,在醫學院一年級開學前一天,她生了第一個孩子,在第三年級又生了一個,她要唸婦產科,在剛開始實習訓練時,生下第三胎。還有,跟我同班的兩位女同學,也在二年級時生了孩子,每逢下課小休時,她們倆人會在衛生間,用擠奶機很有韻律地一同把人奶擠到奶瓶去,然後放在雪櫃內。

 

< 語言文化的隔閡 >

         我在二十九歲才赴美,故英語還有一定的困難。最初唸大一時,老師講笑話,大家都笑得很高興。而我,根本不知道他說了什麼。到了醫學院第三年級,我們要與病人接觸,那才是真正對我的英文會話的考驗。因為在急症室,或病房,來自南方的病人,或者黑人的英語很難聽得懂。有一次我請一位黑人父親覆述他的話,他立即站起離開,把手中的衣物大力拍在椅背上,並大聲咒罵我弱智。

 

< 回流 >

         為了讓孩子們在華人主流社會成長,學好中文,更重要的,是與家人團聚,讓孩子有祖父母的愛錫,我們決定回港定居。

 

         1993年8月 孩子和丈夫先回香港,因孩子要在九月開學。十月中,我考完美國兒科專業試後回港。孩子就讀本地的學校。丈夫繼續新聞傳謀的工作。我的醫學教育及資歷不受香港醫務委員會認可,不能行醫,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婦。

 

         我的願望是當醫生。到了這個階段,我絕對不會放棄從醫的。

 

         考取非英聯 邦醫生執照 (LMCHK),過程頗曲折離奇。由於我的醫學教育來自美國,第一關的英文試可豁免。為取得筆試範圍,我親自到胡忠 大廈的醫務委員會索取。接待員說,沒有這樣的小冊子,你根據自己的醫學院的課程溫習吧。

 

         這下可糟了,文化和種族的迴異,考試範圍和內容怎可能一樣呢。

 

         我到處問人,知道江某醫生每年開班,替準考生講課,不但有詳細的MCQ (Multiple Choice Questions) 和筆記,還有錄音帶。那時全課程已近尾聲,兩個月後便是考期。如何是好?

 

         下課後,同學魚貫離開,我坐在後排,很是苦惱。卻聽到前面有兩位年輕的男學員,用福州話交談。太好了,我立即上前用半咸半淡的福州話跟他們搭訕。他們知道我的困境後,慷慨把全年的筆記,MCQ,及錄音帶借給我。我用了很多小時才完成影印和翻錄的過程。

 

<香港的生活>

         LMCHK的考期每年一次。我有八個月的時間,做一個全職母親,教女兒中文閱讀和寫作,她的中文考試結果全班第二名。不過,我的體重上升至160多磅。

 

<有備而戰>

         1995年9月開始,全情投入,準備考四個月後的LMCHK 試。

 

         考筆試那天,我只用一半的時間,完成了八成很有信心的題目,餘下的則擱置。因為當時的考試規則是答對一題,可得一分,答錯一題,則倒扣一分。所以如果考生把試題全部作答,一定會不及格的。由於我苦練MCQ,很多題目已見過多次,不用思考,便可作答。

 

         筆試是最難的一關,聽說及格率只有百分之四。及格的標準,是有關方面的決定,以配合他們可容納的受培訓醫生名額,把尺度拉高放低。畢竟,皇天不負有心人,這關通過了。

 

<臨床考試>

         既然沒有考試範圍,我便要想方設法自助。每星期六早上,已通過非英聯邦醫生執照試的再培訓 醫生都要聽課。地點是在瑪麗醫院,及沙田威爾斯親王醫院。為取得有關知識,我每星期六早上,要轉兩次公車,車程來回兩小時,風雨不改,也去聽課。

 

         一位同僚從美國回來,也考到筆試。我們相約,一同準備臨?考試。她邀請了一位在大學醫學院任教的教授,替我們補習。原來英式的臨?考試,有以下的不明文的規矩。如當日沒有他的提點,恐怕不易通過此關。現略述如下:

 

         女仕的衣著應以套裝為主,勿穿背心裙,或西褲。高跟鞋宜保守穩重,勿穿涼鞋或露?的鞋。雙手放在兩旁,不可在胸前交叉雙手,或叉腰。聽診器拿在手裡,勿掛在頸上。

 

         檢查病人前,先自我介紹,並讓病人點頭同意我們作體檢時,方可開始。在接觸病人前,先向考官描述病人的表徵,然後檢查病人。檢查肚部,先看病人雙手,同時評論症狀。如要按病人的腹腔,必先蹲下才可按,因為恐怕我們用力過猛云。如不按此規矩,恐怕考試的結果凶多吉少。還有,如果考官要我們檢查病人的甲狀腺,切勿叫病人吞口水,而要請護士給他一杯水,讓病人飲下時,我們可觀察病人頸部突起的部份會否隨著吞嚥而移動。

 

         考試當天,我是最後的一名考生。果然,考官要我檢查一位婆婆的頸部。我看看考官旁,有部小車,下層有很多杯清水。看來,今天的考生都不知道這種不明文的規矩。我不慌不忙,退後一?,請?士給婆婆一杯水。可憐的婆婆,整天要吞口水,十分口乾。她立即飲下那杯水。我看看眾考官,他們都滿意地點頭微笑。我知道,這臨?試,應該會通過了。

 

< 實習醫生 >

         當年實習醫生可分extern和intern兩種。Extern是曾經在香港以外的地方當過執業醫生,在考取筆試及臨?試後,在公立醫院當實習醫生十八個月,朝九晚五,不用通宵達且地工作,只當閒角,如抽血之類。Intern則是本地畢業生,在醫院內負擔重要前線角色。

 

         當我做extern時,我被派去一間極缺人手的大醫院的內科。當時這醫院的新院尚未落成。我在舊院走來走去,沒有冷氣,我的皮膚都生了熱痱。由於人手不足,extern也要當intern 辦。內科部主管要求我們每逢三天要值夜。我的天,我的體能只可捱每第四天,結果他同意了。有次深夜,我走到一間病房,問護士是否傳呼我,她們說有病人要抽血。我問針筒在那裡。豈料那病房的?士主任向那護士說:「不用告訴她,讓她自己找吧。」我很錯愕,顧不了她是否在欺負我,一個箭步上前,托著那護士主任的手說,「你一定要幫我,你看,我還有十幾個傳呼在等我回覆哩!」

 

< 兩種制度,不同經歷 >

         我在外國受訓時,醫院內上上下下,每個員工都會反映出醫院內人和事,或過程的紕漏,務求把制度更趨完善。提出意見的,很受大家尊重和認同。那種認真的,強調對事不對人的態度,是一種健康的團隊精神。

 

<結語>

         是什麼原因使我由一個害羞,內向,焦慮,經常覺得別人對自己有意見,或後悔自已做錯了什麼,說錯了什麼的小女孩,變成今天充滿喜樂和自信的我呢?

 

         我走過的路,迂迴曲折。

 

        不過我無悔,我做的每一個抉擇,走的每一步,都是從心而發。

 

        現在有的,是生的喜悅。

 

       幸福,就在從心。

 

作者: 王玉珍醫生